魂婆祁三婶

一

放学后，孩子都跑离了学校，星辰挂满天幕。

今天停电，我点燃了学校唯一的那盏老油灯，跑到门口推动那扇枯漆的老木门。正当我把老铜锁扣起来时，听见咚咚的敲门声。我拉开大门，一位佝偻着腰手拄竹棍，背着一个油亮背篓的的老妪站在门口。在她银发半掩下，是一张布满树皮似皱纹的脸。她缓缓地说道：“马老师，我给孩子们送点松明子。”我忙帮她接过背篓，并邀她到进去坐坐。她说要回去喂鸡转身就离开了。我从包里掏出五十元放进她衣兜里。她似不知，转身消失在柳树林中。她才走不远，我看见不远处松树林中飘起了几团舞动的磷火。随即林中传来“叫魂歌”：风三，回来啰，不要在孤坟野地打露水，口干肚饿回家来，石缸里有西门水，灶头有沙莜丝饭。回来啰，娘在寨头石老虎等你。

听着阴冷的瘆人的叫魂歌，我一股风闪回了学校。这个老妪外号“祁三婶”，是我们马梦庄最厉害的叫魂婆，村中有人死亡或受到惊吓患上“失心疯”，皆会请她去叫魂。她刚开始只是帮人叫魂，后来为亡者洗澡、穿衣、装殓、祭祀等发阴财的活全包干了。因她身上阴气重，人们不大喜欢与她打交道，小孩们老远见到她就躲开。只有在某家办丧事时，大家才尊重她。小孩也围着她转，甜甜地叫她祁奶奶，跟她要叫魂糖吃。其实，她年轻时也风光过几年，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。

二

小时候不知失去亲人的悲恸。村中有人去世，都要抬棺木绕树一圈，在送葬队伍的最后，祁三婶手提一个竹篮跟在后面边洒米边叫魂。那几年，祁三婶四十多岁，风韵犹存，头戴孝布的光棍偶尔会回头偷瞄她几眼。我们几个小伙伴则是跟在她后面要叫魂糖吃，老人说吃了叫魂糖胆子大，不怕邪物侵入。当她从村中大庙前过路，老人们总对她指指点点，说她是扫把星，命硬，克人。据村中的贤者讲，她年轻是我们马梦庄的村花，嫁给村中唯一的一个云锡工人，起初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。我们村中马殿山上有个狭长的山谷，地师曾说：山谷是马梦庄的龙脉，不能在谷中建房子，否则村中的鸡不鸣，狗不叫。祁三婶的工人老倌不信邪，耗资在山谷里建起走马转角楼。后来没几年，她的三个儿子遇到了怪事。大儿子从山顶滚落石塘后摔断了腿，伤了命根子；老二去山中抓石蚌而迷失在南盘江；老三（疯三）在山中遇到“天街”后变成了疯人，逢人就讲天街好美，街上卖长人手的老鸡枞。

疯三最后也迷失在大庙的古井中，三婶的工人老倌也莫名地吊死在走马转角楼大门前。相信因果报应的三婶生活陷入了困境，从此礼佛念经，干起了神婆的生计。

她刚开始做阴活时，大家都不相信她，请她的人不太多。后来发生了她与邻村曹大婶“三次斗法”之事后，她在阴活江湖才一炮走红。己巳年，庚午月，壬戌日，村中唯一的杂货铺曹老板拉着板车进城，曹老板的大女儿曹辉也坐在车上高兴地唱着山歌。当他们行到西门坡时，一辆疾驰而来的拖拉机把他们连人带车撞进了沟中，曹辉被拖拉机从身上辗过，片片血蝴蝶四处飞溅。曹老板出钱请人帮曹辉收殓尸身，无人敢应。连最大胆的曹大婶也未敢前往，她说西门坡那地冤孽太多。最后祁三婶提佛袋去西门坡把曹大小姐的尸身碎片捡回来，并彻夜点灯在砖窑中缝补完整，还给了曹老板一个完整的大小姐。未成年亡故，村中习俗不给大操大办，可曹老板有钱，还是给女儿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。他全程交给祁三婶办理。祁三婶第一次带起了阴活队伍，召集了纸银班、念经班、埋坟班，圆满完成了一个小孩的葬礼。我第一次在曹辉的葬礼上听到《地藏经》，三婶念的《地藏经》空灵辽远，令人心静。

在曹老板大女儿车祸离世后三月后，大寺龙井旁的沈家大媳妇因爬楼梯不慎而摔死。死时，腹中还怀着孩子。她家请曹大婶带念经师傅给沈家大媳妇念经超度了三天三夜。沈家大媳妇出殡那天，天阴沉着脸，待送葬队伍走到村头石老虎时，空中飞起毛毛细雨，一阵风吹过，八位抬棺的八仙滑倒在石板上。待他们栓棺重起时，任凭几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抬不起沈家大媳妇的棺木，送葬队伍有些人吓得扔掉孝布逃跑。曹大婶去棺头烧香念经磕头后，棺木仍然抬不起来，恰巧这时祁三婶挑猪食路过，只见她走到棺头把脸贴近棺头念了大家听不懂的几句咒语。站起来大叫一声：沈家大媳妇带你的小娃放心走吧，早走早超生，列祖列宗在前面等你。说完她轻轻地拍了棺木三下，叫抬棺的八仙起棺，谁知八人轻松就抬起了棺木。这次念咒唤棺奠定了她在丧葬江湖的地位。

我亲身经历了曹大婶和祁三婶的第三次魂婆大比武。我表叔的大儿子朱宝去狮子山放牛时，遇到盗墓贼挖坟挖出了穿清朝服装的尸体，放在松树脚，朱宝去放牛时刚好遇到，回家后就发起高烧，人也变得痴痴呆呆，讲一些之乎者也大家听不懂的话。看了医生也不见好。曹大婶给他叫了三次魂并配神药给他吃也不见好。大家提议请祁三婶试试。祁三婶到朱宝家看后，诊断为魂丢症。要叫魂三天三夜，方能治愈，还指定我作为童男引路。随后我跟表婶就随祁三婶疯魔了三天三夜。天不亮，她就把我们叫起来，她则抬一碗米，放一个鸡蛋在碗中，用红纸写上朱宝的名字，打开大门，烧香燃纸，念唱她的叫魂歌。下午，她亲手用泥巴做成小棺材，黄昏时，带我和朱宝去朱宝受惊吓的的地点叫魂烧香。回来时，还让我抗着他做的小木梯走在前面，边走边叫：“朱宝，跟哥回家来，肚子饿回来吃饭。”如此折腾了三天三夜，第四天朱宝吃了叫魂蛋病居然莫名地好了，只是记不得这段时间的事，欢欢喜喜地上学去了。面对这种失心病都能治好，大家认为三婶独具神力。从此后，曹大婶退出了阴活江湖，转到小学门口卖零食，人称“食毛驴”。

自祁三婶家中接连出事后，连他唯一幸存的大儿子也搬出了走马转角楼。晚上，孤寂的祁三婶点亮孤灯在佛堂烧纸念经，我们下晚自习从他那幢阴冷的楼前走过。听见空灵的念经敲木鱼的声音，总会吓得飞奔起来。我总想着她家里有很多摆放的死人，等着她去帮洗澡装殓。她因为帮死人洗澡还洗出一桩奇事。邻村方老大的儿子在解化厂工作，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，过年回家探老母。却因吃鱼被鱼翅噎死。请祁三婶去帮洗澡装殓。她帮方大儿子搓洗胯下时，方大儿子的胯下之物却慢慢膨胀起来。祁三婶看着害羞地骂道：“死鬼，可怜了，死都还是个青头菌。”接着一掌重重打在方大的背上，方大儿子一口喷出一堆鱼翅，人活了过来。祁三婶也吓得跑出了屋外。把死人洗活，一时在当地成为了传奇。

几年下来，发阴财的祁三婶拿了钱去接济她残疾困苦的大儿子，可大儿子以她的钱带死人味拒收，她只好把钱捐给了疯人院和寺庙。有一次，他买了几块蛋糕送给她大儿子领养的儿子小辉。当他把蛋糕递给他的孙子小辉时。小辉直接当着小伙伴的面把蛋糕打落在地，并对她大声吼：“我不要你死人的蛋糕，上面有死人味。”小辉和同学走后，他蹲在地上捡破碎一地的鸡蛋糕，边捡边自语自语说:“凭劳力挣的干净钱，怎么会有死人味？”在曹辉上初中后，她的大儿子一家为避开她搬到别处居住。大儿子和儿媳没几年也死于疾病。

大儿子死之前留下遗言不许祁三婶给他办丧事。她的大孙子曹辉被一位老板领养。大儿子“上山”的那天，祁三婶在佛堂彻夜念经，第二天，她的头发全白了。她从此很少再去为人办丧事，在西门坡租了一格瓦房卖纸银香火，生意还不错。村中接替她叫魂是她本家一位年轻的寡妇，名祁六妹。也是风韵犹存，和祁三婶年轻时一样，眼神忧郁还带着忧伤的美。

三

看到像自己刚入行时的祁六妹，祁三婶知道自己不再属于丧葬江湖。她因以前学叫魂时学得一门秘技——写“叫魂纸”，来她店里买叫魂纸和香火的人很多，大家都说很灵验。我见过她写的叫魂纸，都是用繁体字写就，还记得其中几句：今差山神五道，游路将军，当方土地，家宅灶君，我今差你着急搜寻，收魂附体，助起精神。天门开，地门开，受命童子送魂来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！十年后，我回村教书，祁三婶也回到村中，年老体衰无依无靠的三婶只得靠低保救济，过年过节她也会赶香去石老虎卖，以换些柴米油盐，日子过得十分困顿。她在山中捡到松明送来学校，我会给她一些钱。

戊子年清明，成为富商的曹辉捐巨款重修村中的祁家庙（宗祠），落成典礼的那天，曹辉回乡祭祖，却唯独不请他的奶奶祁三婶。祁三婶听闻自己拄拐杖踉踉跄跄来到大庙门口，曹辉却不愿出门见她。几位看不下去的老人再三劝曹辉让三婶进祠堂，曹辉却说我不能允许一个给死人洗澡的人进祠堂侮辱先祖。看着崭新的祠堂，自己却进不去，祁三婶老泪纵横，摇摇头转身走开了。

整幢走马转角楼笼罩在黑夜中，松林的风凄厉阴沉，祁三婶轻轻推开老旧的大门，楼里死一般寂静。她进楼点燃一盏油灯。抬着灯在楼中每一个房间走了一个美丽的圈，回忆着与家人相处的时光。后来到堂屋点亮所有灯，在幔布下点燃一堆松明。她静静坐下来，轻声唱起叫魂歌：老大、老二、老三，不要在荒郊野坝流浪了，回家来了，妈在大门口等你们。整幢走马转角楼烧了起来，火光冲天，祁三婶想起几十年前，她带着三个儿子去坟地脚捡鸡枞，三个儿子蹦蹦跳跳跑在前面，她领两只黄狗跟在后面，神仙地转弯后，她只能听见儿子们的欢笑声，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。烧得彤红的大火中有一束闪亮光飞向天空，朝北极星的方向飞去。引犬拾菌，岂可得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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