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开灯的老汉

回一趟老家不容易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汉，应该去看一看，说不定下次来，就见不上了。

我离开庄里已经十几年了。虽然过年总要回去待几天，但总被小时候的玩伴和邻村的同学拉去喝酒吹牛皮，没有和多少老汉坐一坐，谝一谝。很想重温以前在涝坝台子上靠墙坐着，一边晒暖暖，一边和他们天南地北地胡谝。

这次回去，我决定先去看二爷。这老汉应该有八十多岁了，听说儿子全家都出了门，家里就剩下俩老人，都腰来腿不来的，日子过得很凄惶。时间长了，庄里人偶尔到家里去看看情况，大多时候，大门是闭着的，谁也不知道俩老人在家里过得怎么样。

我是一个人去二爷家的，没有什么拿的，就拿了一斤茶叶几把水果糖。来到大门口，大门果然闭着。试着一推，仿佛里边顶住了。我喊了几声，没人答应。又换了一扇门推，推开了。原来两扇门顶了一扇，开着一扇。

进了门，四下里一看，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，已经很老很旧了。院子里空无一物，但干干净净，显然是有人扫过。如此熟悉，又如此亲切，一股暖意顿时涌上我的心头。看了好一阵，所有的房门都闭着，听不到一点动静。

这老俩人呢？听人说在家，不会走到哪里去，怎么没动静呢？我心里嘀咕着，开始推厨房门。房门应声而开，伸进头去一看，里边空无一人。又去推西房门，推了几下，才发现门在外边关着，里边显然没有人。再去推厅房门，厅房门无声地开了，伸进头去一看，里边黑咕隆咚的，什么也看不见。我刚准备闭上门，却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：谁呀？

原来里边有人。我将门开大，走了进去，朝炕上看去。只见上炕躺着一个人，嘴里含着旱烟锅子；靠窗户坐着一个人，手里掐着辫子。正是二爷二婆。我没有出声，静静地站着。靠窗坐的二婆开开了窗户，头向我这边伸了伸，一边努力睁大眼睛辨认，一边说，你是谁呀？

我说，二婆你认，看能认出我不？二婆突然笑了起来，说：眼睛不好了，认不出来，声音我听出来了，原来是这娃。说着转身对躺着的二爷说：你看，是谁来了？二爷立即翻身起来，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，说：是这娃，原来是这娃。然后叫我上炕，要拢火让我喝茶。我受宠若惊，急忙拦住了二爷，随便跨在炕栏头边上，开始和老俩人拉家常。

有好几年没见了，老俩人苍老了许多。我问：二爷，大白天的，你们咋闭着门窗，又不开灯？二爷说，人老了，腿脚不灵便了，上了炕，下一趟不容易。一进门就闭上，晚上睡觉就再不用下炕闭了。现在眼麻耳背的，开不开灯，都一样，费那个电干啥？我又问他后人孙子在哪里，干什么？二爷说，都上新疆了。都说咱庄里好，吃饭不愁，可是待在庄里没钱使。现在干啥不要钱？也是没办法，不出去挣一点，日子就没法过了。你没看咱庄里，年轻的都出去了，小娃娃也没几个，都剩下一些老汉了。唉，咋说哩，就这样凑合着过么。我们老了，一辈子基本完了，只要人家小的过得好，就啥都好。

听二爷絮絮叨叨地说着，我知道他有太多的苦楚，有的能说出来，有的无法说出来。但他们有什么办法呢？到了这个年纪，只能躲在屋子里，闭了门窗，在黑暗中互相诉说，互相陪伴，互相安慰，互相取暖。

坐了一阵，我告辞出来，心里不由得一阵阵难受。像二爷二婆这样的老人，苦死苦活一辈子，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们都长大了，在暮年忍受孤寂凄惶，度过漫长的岁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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