芦花美

我的外婆家，在里下河的一个名叫官垛村的水乡，那里河沟成网，芦荡成片，几百亩，上千亩……一眼看不到边，很气派，很伟岸，让人心思神往。

和表哥表弟划船进入荡区，我们便自然而然地唱起《沙家浜》郭建光的一段唱“朝霞映在阳澄湖上，芦花放，稻谷香，岸柳成行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，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……祖国的好山河……”

到了秋天，荡区连绵的芦苇随风摇曳，芦花在空中漫天飞舞，令人想起“潇湘一片芦花秋，雪浪银涛无尽头”的诗句。

“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”《诗经·蒹葭》里的千古名句，激起多少浪漫多姿，勾勒多少画意诗情。白居易“愁君独向沙头宿，水绕芦花月满船”；南唐后主李煜“千里江山寒色远，芦花深处泊孤舟，笛在月明楼”；唐代司空曙“纵然一夜风吹去，只在芦花浅水边”；宋朝戴复古“白鸟一双临水立，见人惊起入芦花”；唐代胡令能“儿童不惯见车马，走入芦花深处藏”；唐代张志和“八月九月芦花飞，南溪老人重钓归”；宋代郭震“几代生涯傍海涯，两三间屋盖芦花。灯前笑说归来夜，明月随船送到家。”

芦花也传颂着两千多年一个美的孝德故事。

闵子骞，孔子的弟子，在孔门中以德行与颜渊并称。孔子曾赞扬他说：“孝哉，闵子骞！”。他生母早死，父亲娶了后妻，又生了两个儿子。继母经常虐待他，冬天，两个弟弟穿着用棉花做的冬衣，却给他穿用芦花做的“棉衣”。一天，父亲出门，子骞牵车时因寒冷打颤，将绳子掉落地上，遭到父亲的斥责和鞭打，芦花随着打破的衣缝飞了出来，父亲方知子骞受到虐待。父亲返回家，要休逐后妻。子骞跪求父亲饶恕继母，说：“留下母亲只是我一个人受冷，休了母亲三个孩子都要挨冻。”父亲十分感动，就依了他。继母听说，悔恨知错，从此对待他如亲子。

芦花也滋生一段少男少女的美丽的爱情传说。

汪曾祺老先生《受戒》有一段芦花荡的爱情故事描写：

从庵赵庄到县城,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。芦苇长得密密的,当中有一条水路,四边不见人。划到这里,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,他就使劲地划桨。

那一片芦花荡子,在明子的潜意识层里触发起不可名状的意念和预感。作家对人物心灵的体验是敏锐的,有意识伏下这几笔。明子“受戒”后回来,船又划到了这里。两人此时的对话简洁、生动、精美异常:

“你当沙弥尾吗?”

“还不一定哪。”

“你当方丈,管善因寺!管这么大一个庙?!”

“还早呐!”

划了一气,小英子说:“你不要当方丈!”

“好,不当。”

“你也不要当沙弥尾!”

“好,不当。”

又划了一气,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。

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,走到船尾,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,小声地说:

“我给你当老婆,你要不要?”

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。

“你说话呀!”

明子说:“嗯。”

“什么叫‘嗯’呀!要不要,要不要?”

明子大声地说:“要!”

“你喊什么!”

明子小小声说:“要——!”

“快点划!”

英子跳到中舱,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,划进了芦花荡。

芦花才吐新穗。紫灰色的芦穗,发着银光,软软的,滑溜溜的,像一串丝线。有的地方结了蒲棒,通红的,像一枝一枝小蜡烛。青浮萍,紫浮萍。长脚蚊子,水蜘蛛。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。惊起一只青桩(一种水鸟),擦着芦穗,扑鲁鲁飞远了。

这位里下河的姑娘表述爱情的方式是何等泼辣大胆,干脆明快,一点也没有羞羞答答。小英子机灵得很,与明子同样,禁不住那一片芦花荡子对她心灵的撩拨。在灵与肉的灵魂搏击中,这一对青年男女,敢于无视菩萨的绝对权威,冒着亵渎神灵的罪责,以触手可及的人间之爱换取了虚无缥缈的天国之爱。正是那一片芦花荡子撕破了明子和小英子心灵之间那一层神的帷幕!

白云蓝天下，一簇簇在风中摇曳的芦花布满河洲，在秋风中哗哗作响的酬唱：“风卷白涛何处去，漫天秋色送芦花。”“浅水之中潮湿地，阿娜芦苇一丛丛。迎风摇曳多姿态，质朴无华野趣浓。”

我爱芦花，因为她真美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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