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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1953年暑假,大叔让我帮姑父放一个月的牛。老放牛娃牛侉子是姑父捡来的,从长工攀升到上门女婿,把一条大牯牛交到我的手中。老实说,我从来没有和这样的庞然大物零距离接触,害怕地问:“它那么大的嘴巴,咬人不?”牛哥把手掌平放到牛的嘴边,牛伸出舌头去舔。我见了心花怒放,大着胆子试了试,牛舌头粗糙,舔着手背手心,麻痒麻痒的,钻心刻骨。牛哥说:“你手上有汗,它喜欢吃咸的,我们割青草喂牛时,常在青草上撒一泡尿。”我捶了牛哥一下,“你恶心不恶心?”
大牯牛膘肥体壮,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,睁一下闭一下,十分安详,两只耳朵呼啦呼啦地扇着,驱赶讨厌的牛虻。我踮起脚尖去摸牛的宽厚结实的背,硬棒硬棒的。牛哥说:“如果你想骑牛,先把一只脚踩在犄角上,使劲一挣,就揪到牛背上去了。如果你觉得还不放心,有一种较为稳妥的办法,就是先把牛赶到坎子下面,你站在坎子上边,一抬腿就跨到牛背上去了。”我问:“牛每天要干很重的力气活,你狠得下心骑它吗?”牛哥说:“我平时很少骑牛,不过骑骑也没事。这家伙主要活计是和稀泥做砖瓦,空有一副好体格。”牯牛拿犄角一翘,把我吓了一跳。牛哥笑着说:“你瞧你瞧,它不高兴了。”我饶有兴趣地问:“它真的生气了,有名字么?”
“有,嫖客。”
“什么?嫖……嫖客?”
二
天蒙蒙亮,我牵牛出栏。牛哥接过牛绳,对我说:“今天和泥,不用放早牛了。”
据我所知,那时“练泥儿”,没有机械,主要靠牛踏或脚踏两种传统方法。牛哥曾说,制作砖瓦,需要选择一种特定的黏土,挖掘出来后,上堆、浇水、融化,然后晒干、粉碎、去杂质,再加水用牛踩成干湿相宜的泥膏。检验是不是把泥练到火候,有一个苛刻的检验标准:练泥前,窑主将一把玉米混到土中,经过不断地踩踏,混进泥土中的玉米籽儿全部被捡出来了,才表明泥料练到位了。,
吃过早饭,我闲着无事,逛到窑场旁边,看牛踩泥。
一到窑场,远远就看见牛哥像猪獾一样从窑洞出来,摇了摇头,拍了拍衣服,把牛牵到棚内泥宕边,用一块布蒙住牛的眼睛。我上前问:“你干吗?”牛哥说:“就像你们背书一样,眼不见心不烦,专心踩泥。”我说:“它同意了吗?你这叫虐待!”
“你懂个屁!走走,别碍事。”
牛踩踏时,牛哥也没有闲着,不住铲泥,将泥膏堆成一个长方体。
中午,表姐送饭来了。牛哥卸了牛肩上的轭头,吩咐我把牛牵到塘边去喝水。我回头的时候,表姐正在收碗筷。我问:“表姐,我的一份呢?”表姐做媳妇了,连说话的语气都跟姑妈一样,“一个大闲人,好意思差人送饭,跟我回家吃。”牛哥拍了下肚皮,打了个饱嗝,嘴角边挂着一丝得意的、可恶的嘲笑。我没好气地说:“我不饿。”表姐噗嗤一笑,“生气了?”她从围腰兜里掏出一个纸包交到我手上说,“打个尖,记着早点回家吃饭。”我打开一看,是我最爱吃的烙饼。我晃动着烙饼,冲着牛哥聒叫:“还是表姐好!”
用过午餐,牛哥拿起泥瓦桶翻看。泥瓦桶无底无盖,呈扇面,两端合在一起,成圆台体,表面有间隔相等的四条棱。我怎么也看不明白,不厌其烦地问。他爱理不理,只管在泥瓦桶的表面套上一个等高的布袋,放在一块木板上面,神色飞扬。我不屑地说:“腰里别个死老鼠假装打猎的,你会吗?”牛哥看了我一眼说:“你姑父厉害。我本想在他那儿挖点手艺,自己办个窑厂,现在好了,偷鸡不着反赊一把米,把自己搭进去了”。我说:“还不是你占我表姐便宜在先。”他举手打我。我让开说:“错不在你,在牛。”
“还说!找抽呗,你!”
他用铁丝弓在泥料上拉切一块泥,就势敷在泥桶上,然后用弧形滑板踏平接头后按着不动,顺手把泥瓦桶的轴心一旋,两头毛边被切除,显现出中间光洁的泥面,收缩泥桶,布袋脱落,摘下布袋,四块连接成型的瓦胚留在底板上,随造随搬。不一会功夫,一排齐齐整整、光光洁洁的瓦胚晾晒在平整的陇上。一层一层码,达到一定高度,盖上草帘防雨。
我趁他休息的机会,试了试,别说做瓦,连用铁丝弓拉切泥料都拉不好,要么厚了,要么薄了,要么一头厚一头薄,或厚薄不匀,断裂。牛哥怪模怪样看着我瞎折腾,嘚瑟得像个三岁娃。
三
这批毛胚码得差不多,上批毛坯晾干了,接下来便装瓦胚烧制。
土窑圆形根基,下粗上细,在窑内码垛时是个出体力的技术活。姑父上年岁了,手把手教牛哥装填。牛哥很努力,每次从窑里出来,衣服全湿透了,一拧一把水。事后牛哥告诉我,那汗水不全是累出来的,是急出来的,填充瓦胚的时候要特别小心,搞不好就碎了。我问:“该怎么装呢?”牛哥说:“事先留好烧火的门,留好装坯出砖通道和火路,一层一层码,螺丝转顶,与烟筒相通,没了。”
“没了?你还没说怎样装填,才能使得瓦胚不碎哈?”
“你姑父不让讲,讲了你也听不懂。”
“你不肯讲,我还懒得听嘞。”
接下来用柴薪烧。牛哥说:“窑内温度控要制在1000-1100摄氏度,日夜看守,大意不得。”我问:“什么叫摄氏度?”
“摄氏度就是温标……嘿,说你也不懂。”
“那啥时不烧了?”
“看火的颜色。”
火候烧成。牛哥担水缓慢密封洇水。四天头上,他扒开窑顶,砖烧成青一色,他高兴地把我抱起来。我问:“为什么要浇四天水,不能少一天吗?”牛哥说:“倒水猛洇,就会造成窑体爆炸,你的小命上天哟!”
一个月满了,我依依不舍跟牛哥告别。
四
大办钢铁那阵子,我在宁国中学读书。每天做坩埚,垒土窑,争分夺秒,连吃饭睡觉都在门南山岗。
一天,校长亲自把一位客人介绍给学校食堂。我一眼认出来了——牛哥!校长说:“同学们!这位同志姓牛,县委请来烧小高炉的师傅,安排和你们同吃同住,大家欢迎!”我使劲鼓掌,心勾勾地想把自己的那点小骄傲拿出来炫耀一番。牛哥说:“同学们,从今天起,我牛侉子赖上你们不走了!”我再也控制不住,“牛哥!牛哥!牛哥!”同学们齐呼:“向牛哥学习!向牛哥致敬!”
我和牛哥睡一个铺,他告诉我,半个月前,他随抽调人员赴常州、无锡等地参观学习小高炉炼铁的经验,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到宜兴采购建筑土高炉的耐火材料。我问:“小高炉长什么样?多高的个头?”
“去你的!你以为这是办家家?说来吓死你!露出地表就有三尺多——”
“那,埋在地下的?”
“少说也有一丈!比你们的土窑高得多了。”
“高!高吗?”真是自讨没趣,我不想问了。
“你也别矮子跟高个怄气,人家是正规军,飞机加大炮;你们是游击队,小米加步枪,能比吗?其实小高炉也没什么了不起,就是在里面糊着焦碳粉和黄泥土,再加个鼓风机就算大功告成了。”
“算啦,哪天有机会,带我瞻仰瞻仰你们的小高炉,写篇纪念文章,励志。”没听应声。我翘首一瞧,他睡着了。
炼铁必须使用焦炭,可学校没有炼焦炭的炉子。班主任把我叫去,要我请牛师傅帮个忙。牛哥说:“我们炉旁,有些废弃的断砖头,你们把它运来,我帮你们砌个炉子。”
早晨四点钟,我们到指定地点去拉那些废砖头,拉着拉着,眼睛看不清,迷迷糊糊,也不知是怎么拉回来的。
第二天一早,牛哥拖来两板车好砖,与我们拉的半头砖混合砌了一个圆形炉。我们兴高采烈地把大块煤投放在池子里,点燃烧旺,然后用土压住。它有个术语叫“炼焦”。
我们不知道如何炼铁。牛哥教我们将焦炭、石灰石、云英石再加铁矿石按比例装在坩埚里,由他码垛,然后点燃柴草,不停地拉风箱猛烧。
由于当时的铁矿含铁量不是很高,用的又是土法,炼出来的铁块质量可想而知。当时吃大锅饭,我们就把家里闲置的锅砸了炼铁,其实就是融化。炉前是不能离人的,牛哥一得空就跑过来帮我们把把关;我们也习惯了由他往炉子里填焦碳,捣炉灰。他说:“如果不持续控制炉内的高温,一旦炉温低了,造成铁水凝固。知道铁水凝固住了会造成什么后果吗?整个炉就要报废;还有,炉内壁淤积的灰烬太厚,也容易使熔出的铁水流不下来,同样导致瞎忙活。”我们听得心惊肉跳,都忘记回家,困了,在炉前眯一下眼睛打个盹;饿了,就啃点随身携带的干粮。只要看见炉内流出红红的铁水,就是天大的喜事!
每次出铁,牛哥都要到现场指挥,他先把渣液清除,再把干净的铁水放出来,最后一次最为成功。当红彤彤、光灿灿的铁水流出洞口时,他和我们一起雀跃欢呼!我情不自禁高声念着李重山的一首诗歌“钢水红似火,能把太阳锁,霞光冲上天,顶住日不落!”
一旦冷却下来,铁水成了冷冰冰、黑乎乎的丑八怪了。学校挑上一块拿得出手的铁疙瘩,用红布托住,敲锣打鼓地报喜去了。
1960年,我报考宁国师范,他被调到县办企业罗溪轮窑厂当师傅,彼此很少见面。
牛师傅是新中国第一代窑工,他和他的工友们,为共和国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,是值得尊敬的一代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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