罐罐茶

乡下老家地方，人们都爱喝罐罐茶。不论男人女人，只要是成年人，大多都喝，一天一罐茶少不了。有的人一天还要喝两罐，甚至三罐。

罐罐茶有一套专门的茶具：茶罐、茶盅、茶滗子和小茶壶。茶罐就是煮茶的。过去的茶罐，形制单一，都是上下两头稍小中间稍大的小陶罐，上有一个弯手柄，用来抓取茶罐。现在的茶罐，局部地方的尺寸做了一些调整，形制上多多少少有些变化，但还保持着原来的基本样式。而材质则是变化多了，原来只有陶土的，现在有玻璃的，还有用铁皮制作的。不过喝罐罐茶的人还是喜欢用陶罐，陶罐熬制出来的茶只有一个字：香！茶滗子是一只长条形的竹片，多为自己削制，熬茶时搅拌茶叶，倾茶（把茶水倒入茶盅）时阻挡茶叶掉入茶盅。茶盅和小茶壶不用说人们也能明白：茶盅用来喝茶，小茶壶用来盛水，往茶罐里加水。

罐罐茶有油菜和清茶之分。油茶和清茶，主要的区别就在所用的辅料上，其次是熬制方法上。油茶的辅料有菜油、食盐和面粉——有的人家用的是生面粉，有的人家用的是用菜油炒熟的混合了核桃仁的面粉（他们把这叫油面）。清茶的辅料则是冰糖（或白糖），有的人家还要用一点大枣和枸杞。不管是油茶还是清茶，用的茶叶都是一样的。这个茶叶，即不是红茶，也不是绿茶，到底是什么茶，没人能说清楚，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茶。我只是听人说，这种茶叶产自云南，来自云南，有人叫它云南春茶，也有人叫它云南茶。

油茶的熬制方法有一点烹饪的味道：生起炭火或柴火，烤热茶罐，滴入适量菜油，待茶罐里冒出一缕一缕蓝色的油烟时，放入适量的茶叶、面粉和食盐，用茶滗子不停地搅拌，然后一点一点滴入水。待茶水沸腾，一手拿茶罐，一手拿茶滗子，倒茶水入茶盅，一盅油茶就好了。茶水倒入茶盅的过程，喝罐罐茶的人给它起了一个专有名字——倾茶。

熬油茶煮油茶的过程说起来简单，可要熬好，煮出一罐香喷喷的油茶，还是需要一点经验和技巧的。这经验和技巧来自长时间的熬油茶实践，正所谓实践出真知，出技巧。油温的掌握，放入茶叶和面粉的量，搅拌茶叶熬茶的时间长短，加水的技巧，都是要注意的环节。这些环节的掌握，决定着一罐油茶是否好喝，熬茶煮茶的过程是否顺当。特别是给第一罐油茶加水，有经验的人是提起茶壶先滴一滴水，稍等片刻再滴一滴水，再稍等片刻再滴一滴水，然后才是持续滴水，滴到茶罐快满时为止——有人叫它凤凰三点头，这样沸腾的茶水就不会溢出茶罐。否则，茶水溢出茶罐，稍带着茶叶也溢出来，这罐油茶精华的部分就没有了，就所剩无几了。

熬油茶，煮油茶，熬煮出来的油茶好喝不好喝，只有自己知道，别人不知道，倒也没什么，如果熬油茶加水时茶叶和茶水溢出茶罐，那你肯定会手忙脚乱，心里着急上火；恰巧你喝茶的场合又是一个人众场合，那你脸上肯定会挂不住，火辣辣的。说到底，茶叶和茶水溢出茶罐，暴露了你熬油茶煮油茶的技术和水平还没达到一定层次，你有一种技不如人的感觉。

喝罐罐茶的人，多数人都出现过这样尴尬而脸红的事：有时是加水没一滴一滴地加，在茶罐的高温下，茶叶茶水直接溢出茶罐；有时是茶叶放多了加不了多少水，没法煮茶喝茶，只好把茶叶掏掉一些；有时是茶叶放得实在太多，茶叶见水湿软膨胀憋破茶罐。人众场合，前一种情况大不了喝罐罐茶的人不好意思，旁边的人私下里会说：这个人不会煮油茶。而后两种情况，则让人脸红脖子粗下不了台。背地里就会有人议论：看！别人家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可惜，只想一下子把别人家的东西全部用完，好像几辈人没喝过茶一样。

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——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：一户人家修建新房，一个人前去帮忙。晌午歇息的时候，主人拿出茶罐让他煮油茶喝茶，吃一点馍，然后吃饭。这个人常喝油茶，按理说不是喝罐罐茶的新手，不是没经验。可是这一天，不知是干活累了想喝一盅酽茶解乏气，还是觉得别人的东西要享用就要狠狠地享用，结果没把握好尺度——他狠狠地抓了一把茶叶捏碎塞入茶罐，熬茶，加水，结果茶叶放得实在太多，茶叶湿软膨胀，憋破了茶罐，不但茶叶茶水全洒了，还损坏了人家的一个茶罐！出现这样的事，这个人很不好意思，红着脸下炕，说是出去方便一下，就再没回来——他觉得丢人现脸了，不好意思再回去了，只好忍饥挨饿，带着一身乏气回家。

油茶的香，里面混合了茶叶的香、面粉的香、菜油的香、核桃仁和食盐的香，是一种特别的香，特别好喝。油茶煮到最后，茶叶的苦味完全消除，也是一点很好的美食。五十年前，爷爷在世，他常喝油茶。他喝完油茶最后剩下的茶叶，就是我和弟弟抢着吃的美食。那时，我和弟弟太小，不懂事，爷爷喝油茶时我们没少祸害他。记得有一次，爷爷出去方便了一会儿，我和弟弟趁机拿起茶滗子，抄起火盆里的灰和木炭块放入茶罐。爷爷回来，看见茶罐里的灰和木炭块，知道茶已没法喝，气得瞪大眼睛……这一天，因我和弟弟的顽皮淘气，耽搁了爷爷喝茶，爷爷没过好茶瘾。

油茶腻胃。常喝油茶，人的饭量就会减少。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，乡下老家那个地方，人们生活普遍困难，喝茶的人清一色的都喝油茶。人们出坡劳动，到几十里路的地方赶集，走亲戚，喝一罐油茶，吃一个馒头，就等于吃了一顿早饭。现在，老家那地方，只有个别人还在喝油茶，其他人都改喝清茶了。这一改变，不知是出于油茶腻胃的原因，还是生活改善生活富足的原因。那时，家里来了客人，主人会请客人上炕，然后洗净茶罐茶盅，拿来茶叶、菜油、食盐和面，请客人煮油茶吃馍，然后才去为客人准备客饭。请人上炕煮油茶喝油茶，成了一道礼仪，一种待人接客的方式。

与油茶比较，喝清茶就简单多了：茶罐里放入茶叶，大概搅拌几下，加入水，待茶水沸腾，茶盅里放少许冰糖（或白糖），倾茶，一盅清茶就好了。煮清茶时，有人会放几粒大枣和枸杞，不过多数人还是只要有茶叶和冰糖就可以，大枣和枸杞有也可以，没有也行，有没有无所谓。

喝罐罐茶的第一盅茶是有讲究的。如果你是一个人喝茶，第一盅茶可自顾自地喝，没什么规矩；如果还有其它人和你围坐一起，这第一盅茶就要礼让在座的人，在座的人不喝，自己才可喝。当然，其它人是不会喝的，这只不过是个礼仪而已。如果你没礼让，有些年长而思想守旧的人，就会觉得没尊重他而心里不舒服，就会背地里说你没礼貌，不懂规矩。

喝罐罐茶的人，有人说他一天没喝茶就会头疼，就会没精神没力气，干不动活，只有喝一罐茶头疼才会好，才会有精神。我很难想象，说这样话的人，他们的茶瘾大到如此地步。但多数喝罐罐茶的人，没说过“没喝茶就会头疼”这样的话。这个世界上，真是什么样的事都有，就连喝茶，有人嗜茶成瘾，不喝会头疼！

喝罐罐茶是一种氛围，一种情调，一种习俗，一种特别的地域茶文化现象。一个人坐在火炉边，慢悠悠地煮茶喝茶，烤馍吃馍，思考身边的一些事情，思考人生中的一些事情，或多人围坐一起煮茶喝茶，谝闲传说闲话，说年景收成，说家长里短，说他人故事世态百相，光阴就安静了，就有了一种慢而悠长的味道。

很怀念在乡下老家喝罐罐茶的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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