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刻，我是一只独立飞翔的鸟

那一刻，我站在一列树枝编成的七扭八歪的栅栏外，举起手中的石子，朝着老王太太家的窗户瞄准儿。我不能接受胡同里的孩子嘲笑我是一个“怂包”。他们根本不知道，我已经让我爸在我家院子里两棵树中间做了一个单杠。每天放学我都要练，已经能练十下了。我现在每次隆起胳膊肘，大臂内测就会有硬梆梆的小鼓包，我会让我爸捏一下，他捏完会点点头说越来越厉害了。

那是在上小学的日子，其实当时我特别困惑怎样完成干一件伟大的事被同伴们承认。我时常能在班上考双百，从老师手里接过奖状的时刻，每次都有一种单纯的幸福感。那时，在胡同里我们一群孩子，每天像天空中一堆聚集飞行的黑色的鸟，一会儿呼地飞这儿，一会儿呼地飞那儿。在某一次我们停下来的时候，他们开始说自己砸过谁家窗户，毁过谁家墙头的倭瓜，把谁家的鸭子追进过坑里，听着那些鸭子惊恐地嘎嘎乱叫。他们讲得非常兴奋。我那时心咚咚跳，一声不吭。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，那是父母嘴里的坏事。我特别想马上逃掉，但是就在这个时候，他们中有一个人问我：“你做过什么？你不会是怂包吧？”“我......”我快速在脑子里翻阅着什么能证明我很能干。分数？不行，他们都是经常逃学的，这肯定不行。跟我妈去园子里种玉米？那和人家说的事也不是一路啊。然后我突然想起来“我和国栋从变电站墙下面的豁口钻进去过。”“去干啥？”他们一码齐地问我。“打乒乓球。”“吁。。。。。。”他们集体不屑。我那时是知道自己要是不干出一件他们觉得厉害的事情，是不可能再有机会像其中一只黑色的鸟，和他们一起飞来飞去。

我选择老王太太家的窗户作为目标，是因为她是一个70多岁的白发独居老太太，走路拄着拐棍儿，颤颤巍巍。我知道她追不上我。我对自己要做的事和这个原因忽然感到一种耻辱，脸上发烧的感觉。因为她比我弱，我就要选择去毁坏她的窗户吗？只为能成为那一群黑色鸟中的一只，我就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吗？

我甚至开始怂得开始流泪，那是一种别人不懂的焦虑。我想着老王太太做过什么坏事，让我的石子扔出去破窗的刹那，内心不会有愧疚。但是，想了半天，我仍然想不出来她有什么坏。我却想到了她夏天让我拿着那根靠在她家墙角的长竹竿，指导我打下树顶那两颗最先熟的杏儿，我们一人一颗。阳光斜刺过来，照着老太太干瘪的嘴，一颗孤独的牙齿帮助她完成品尝。“你能嚼碎吗？”我有点儿担心她的牙齿会被杏儿崩掉。因为那杏儿并没有熟到足够柔软。她笑得咳嗽着：“不会。我可以在嘴里唔噜，就是在没有牙地方尝它的味儿。”可是我忽然感觉心口一痛。想到了老人都会死的。“你可以永远活着吗？”我唐突地突然问了一句，但是她还是笑了，“哪有人不死，到我这个岁数，啥都不是事儿了。”。。。。。。。

我放下了手里石子，希望没有看见的老王太太能原谅我。我想，从那时，我可能永远不会是那个能融入那群黑色群体的一只了，所以我会保持安静，远远地看着那群黑色的鸟扎堆飞来飞去，在呼呼地落在麦地里，互相欢愉着埋头吃着遗落的麦粒。从我家院子敞开的门，远远地看着胡同的孩子们跑过来，跑过去。

忽然，我并不羡慕了，我低头，看家里的书，只要是家里有的，不管是家里那本医学的书，还是哥哥姐姐用过的课本。

有一天，我路过老王太太的门口，她告诉我:“你能经常到奶奶的院子里来读书吗？”之后，我开始总在她家院子里坐在杏树下的石凳上读书。后来有一天，她让我帮她找一样东西，就在柜子最上面的格子里。我站在方凳上，她颤巍巍地，一手拄着拐棍儿，一手扶着我的腿。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上面的门。“对，就是那个绒面的深红色的小盒子。”我拿下来递给她。“不，你来打开看看。”我打开这个长条型的小盒子。“钢笔？”她点点头。“这是我老头儿活着的时候用的钢笔，他是文化人，在文化局工作的，总爱写东西。”她有点儿自豪地说，“今天，这支钢笔就给你了。虽然它不是新的，但是对的东西得给对的人才是它最大的用处。”我既兴奋又感动。

就那年秋天，一个下午，她在石凳上坐了很久，站起身时，头一晕，摔倒了。就再没有醒来。

后来，每次走过那个院子，我都会看看石凳。看看她的窗。心里会说：我很正确没有为了成为他们，去砸那些玻璃，我不是怂包。但是，那一刻，我是一只可以独立飞翔的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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