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一头牛的回忆

常年行走在乡村，每次看到农人在田里犁田，或看见农人在山里放牛，我就会想起埋藏在心灵深处的那头牛。那么，那是一条怎样的牛呢？为什么事隔这么多年了，还能引起我深情的回忆？

故事发生在农村实行大集体的时候。

那年春耕前，我们生产队的两头牛突然病死了，大家十分悲痛，作为生产队队长的我伯伯更是悲痛欲绝。你想，能不悲痛么？牛是农村的生产工具，没有了牛，拿什么来耕田犁地？没有了牛，来年又吃什么？那时生产队穷，一个工分只值几分钱，队里年年亏空，没有了牛，大家就得凑钱卖，可家家户户都穷，哪有多余的钱啊。

阳雀一个劲儿地叫着，声音一声高过一声，一声长过一声。春耕也一天天地逼近了，别的队里的乡亲们早已按捺不住涌动在心里的激情，于是，山野里一派繁忙景象，人们在田野里穿梭，背肥的、犁田的、打水的、下秧的……忙得不亦乐乎，热火朝天。可是我们队里却死气沉沉的，一点也没有春耕的迹象，乡亲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。

一天，伯伯到公社开三级干部会，会上被公社书记当作众人的面日逻了一顿，回来后，心急如焚，连夜召开社员大会，研究买牛的事。伯伯说：“没有了牛，就会影响春耕，春耕没有搞好，秋收时就没有收的，来年大伙就得喝西北风，这个‘人糊地皮，地糊肚皮’的道理我想大家都懂。大伙看怎么办？”说完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，埋头只顾抽闷烟，一股股浓烟从鼻孔里喷出来，在他的头上缭绕，呛得周围的妇女咳嗽起来。大伙那看我，我看你，都不做声，男的就拼命的抽烟，女的就低头拉鞋底，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敢在人堆里乱穿了，蹲在大人的膝头上，两只手支着下巴望大人。我父亲那时是村小老师，平时不抽烟，这时也忍不住从我伯伯的烟袋里掏出烟丝，卷了一支喇叭筒抽了起来。伯伯见大伙都不做声，知道大伙要他拿主意，就又开口说话了：“既然大家都不做声，那我就多说几句。前几天我也打听了，临近的生产队都没有多余的牛，只有一个叫茶坪的生产队里有牛，可人家要五百斤谷子和一百元现金。现在队里的仓里还有两千多斤谷子，准备度春荒的，如果拿来卖牛，春荒时大家就得少分。钱呢，队里是没有的，现在队里还欠信用社一千块钱的贷款。大伙看怎么办呢？”伯伯用眼睛扫了一遍会场，见大家都低着头，便“唉——”的一声，叹了一口气：“都是我这个队长没当好。”这时我父亲开口说：“我看，谷子就从大家的头上扣吧，一百元钱我出，明天我就到乡完小去借。”大家听我父亲这么一说，便纷纷开口了：“谷子按人头扣，我没有意见，可钱那能让三哥（我爹在家里排行老三）一家出呢？”“是啊，怎么能让三叔一家出呢？我看还是按人平摊钱吧。”……我父亲赶紧站起来说：“钱的问题，大家就不要挣了，我知道大家的家底，和大家相比，我家还是好一点。”这时，我母亲也说：“钱，我家出，就这么定了吧。”

第三天早晨，伯伯就带上四个壮劳力，每人各背一百斤谷子，伯伯怀里揣着我父亲给的一百元钱上路了，大家站在村口送伯伯他们。伯伯眼里噙满了泪水，对送行的人说：“大家放心吧，我们一定把那头牛赶回来。”大家一直把伯伯他们送过桥，然后目送他们朝那个叫茶坪的界上爬坡。山坡上飘来悠长而苍凉、低沉而浑浊的声音，那是我儿时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：“哎嗬——”“吆嗬——”

果然，两天后的黄昏，伯伯他们把牛赶了回来。牛栓在晒谷坪的树桩上。大家得知消息后，都前涌后挤地赶来看热闹。这时夕阳正一点点地落下去，一缕缕彩霞飘下来，披在牛的背上，披在人的身上、披在树的枝上，那牛、那人、那树全是桔红色的。我五爷捻着山羊胡须，咧着笑嘴，睁大喜眼，乐滋滋地把牛上上下下的全看遍了，说道：“这是一头好牛啊！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好的牛。”那确实是一头好牛，你看，它膘肥体壮，它的屁股圆得像箩筐，四肢粗得像柱头，一对犄角又粗又长、向前弯去，一对眼睛炯炯有神，全身的毛发油光发亮。牛站在夕阳的余辉里，威风凛凛，也许是向人们显示他的威力，那牛突然昂起头，张开大嘴：“哞——”的一声，吓的人们向后退了几步。这时，一脸神气的伯伯把烟蒂巴往地上一吐，大声说道：“从明天起，大家开始投入到春耕去，这是第一件事。第二件事就是，大家轮流给牛割草，草一定要嫩。今晚的草料就由我家负责。”伯伯回过头对我伯娘说：“还呆在这里干什么？赶紧给牛割草去啊！”我伯娘就拉上我堂姐，回家取背篓和镰刀去了。

于是，队里的乡亲们终于忙了起来。

一到星期天，我们这些小孩子不用上学了，就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到田里去玩。这个时候，春光真明媚啊！无论你在哪里，都能看到穿着五光十色的锦裳，摇动姹紫嫣红双臂，一路撒着花瓣的春姑娘，正由近而远、由下而上地漫步，春姑娘一路走去，路上撒满了红的、黄的、白的、紫的花儿，而路边的桃树、杜鹃被春风灌醉得满枝绯红，摇摇晃晃。我们来到后勇，伯伯正在一丘田里犁田。伯伯绾起裤角，敞露胸膛，左手撑着犁头，右手挥舞牛鞭，正“啪——啪——”地甩着，鞭花当空炸响，那声响，像是山体发出的嘶鸣，格外的脆，也格外的野。于是，那牛提起腿，奋力向前，前腿从空中落下，后腿又高高提起，两腿落下时溅起一朵朵水花，水花溅在伯伯的脸上、肩上、身上，就像一朵朵山花开在脸上、肩上、身上。犁也向前飞奔，一道道浪花翻滚着。在牛的后面，伯伯挥洒下一田田的快乐，挥洒出一串串的开心。远处，乡亲们也在忙碌着，劳动号子声一声接一声，这边起、那边接，那边吟、这边唱。

那天轮到我家给牛割草了。放夜学后，我跟在我母亲的后面去杨家湾割草。桔红色的落日缓缓下滑，山坡上到处都是芭茅，芭茅被夕阳镀上一层古铜色。芭茅是最好的牛草，我母亲专选嫩芭茅的草割。我母亲弓着腰，挥舞着镰刀，芭茅杆发出清脆的声响，然后一抱抱扑向我母亲的臂弯里，我母亲又直起身，轻轻地抱着一捆捆芭茅，像抱着熟睡的婴儿，轻移慢步，放在地上。我也跟在我母亲的后面，弯着腰埋着头专选嫩嫩的芭茅割，芭茅杆相互摩擦，发出窣窣的声音。我母亲一边割一边吩咐我：“一定要割嫩的啊！”我不停地点着头。天擦黑后，我和我母亲各人背着一大背青青嫩嫩的牛草，迎着丝丝晚风，向牛栏走去。

春耕和夏收结束后，为了增加队里的经济收入，伯伯带年轻力壮的男劳力去外地找副业去了，队里只剩下老人、妇女和我们这些小孩子，由于田里、地里还有一些农活做，如锄包谷草、看田水等，这些活儿就得由老人和妇女来做，这样，看牛的任务就落到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身上，好在这个时候我们也放暑假了，那时以抓阶级斗争为主，每到六月份，老师就要集中学习，那有时间教书，暑假也就提前放了。

于是，每天清晨，我刚刚一醒过来，就听到晨风中传来的牛铃声，好像践约一般，或者是牛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喊醒过来的呢。吃过早饭，你唤我，我叫你，把牛从牛栏里赶出来，赶到黑草坪。这里是一大片田，大堤下就是古阳河，对岸是一个大草坪，我们把牛赶到草坪里。这里的草真绿啊，绿得让人心醉；这里的草真青啊，青得使人眼馋；这里的草真嫩啊，嫩得叫人痴迷。牛在草坪里优哉悠哉地啃着草，我们每个人都像飞出笼的鸟儿，嘻嘻哈哈，打打闹闹，一会儿开战火，一会儿捉迷藏……等到中午，太阳热了，我们就把牛赶到水潭里，让牛洗澡，十几双小手在牛的身上抚来摸去，牛也不动地浸在水里，任凭我们抚摸。黄昏的时候，太阳缓缓滑过山顶，往下坠落，一缕缕炊烟像一个个绝色村姑在一栋栋黑色的屋脊上轻歌曼舞，空气里飘荡着柴火燃烧时的清香，于是，村里传来大人呼儿唤女的声音，声音里透着温馨，带着期盼。我们就有的牵着牛绳，有的骑在牛的背上，吹着柳笛，踩着夕阳的碎影回家，乡村的小路上便响起悠扬的柳笛声。

一个暑假，我们都与牛为伴。从此，那头牛成了我们最好的伙伴。

由于牛的功劳，那年秋天，我们生产队获得了有史以来的大丰收，过年的时候，队里分红，每家都比以前多分了几十块钱。大年三十那天，大家吃过年饭后，都来牛栏里看牛，也给牛带来了最好吃的“年饭”——大米和荞熬的糊糊。

一年一度的“舍巴日”到了。传说农历二月二十四这一天是牛的生日，这一带的土家人都要为牛过生日，举办各种活动，斗牛赛便是其中之一。这年，公社举办了斗牛大赛。那天，春光明媚，春色宜人，赛场四周的山坡上百花齐放，清香四溢。四村八寨的人都牵着牛来了，伯伯和乡亲们牵着那头牛来参赛了。我们队里的那头牛一出场，就引起了周围观众热烈的喝彩：“那简直是一头神牛！”“快看啊，神牛来了！”“神牛？那真一头神牛！”。一百多头牛在舍巴场上跳起舞来，我们队里的那头牛舞姿跳得最好，那舞姿优美迷人，把周围的看热闹的人的眼球都看痴了……牛跳，周围的人也跳了起来，于是，人们单摆、双摆，大摆、小摆，跳起了摆手舞。结果，在全公社参赛的牛中，我们队里的牛获得了第一名，被评为“舞帝”，公社党委书记亲自将大红花戴在了我们队里的那头牛的犄角上。

由于常年累月的超负荷劳动，牛终于病倒了。大家来到牛栏，望着躺在地上怏怏一息的牛，都哭了，我们这些小孩子也拉着大人的手或抱着大人的腿哭了。下午，公社畜牧站的畜医来了，他看了看，连药箱都没有打开，就对我伯伯说：“准备后事吧！”说完，掩着泪走了。伯伯说：“牛为我们辛辛苦苦地操劳了一生，死了后，它的肉我们是不能吃的，我想把它埋在我们的祖坟山里。大家有意见吗？”大家抽泣着说：“我们还有什么意见啊？就按你的办吧。”“那大家就回去准备吧。”这时，伯伯早已蹲在了地上，挥着手，无奈地对大家说，豆大的泪水一串串地涌了出来，顺着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流了下来，“吧嗒吧嗒”地滴在地上。

大家都默默无声地回到了各自家里。

晚上，我父亲刚要关门休息，这时伯伯急匆匆地跑来了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：“老三，不好了，牛不见了！”“不可能吧？一头病牛，谁要？”我父亲听后，一脸的疑惑，一脸的茫然。“真的，我这才从牛栏里来，牛栏里空荡荡的。”伯伯急切地说。于是，我父亲、我母亲赶紧点燃枞膏油做火把，伯伯就双手做成喇叭状，扯起喉咙大声喊道：“乡亲们，不好了，牛不见了！”……大家纷纷点着火把，从家里跑出来，向牛栏跑去。

牛栏里，全队一百余口老老少少聚集在这里，这时，谁也不做声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，听候着伯伯的命令。“我察看了一下牛的脚印，牛是朝涧潮溪方向去的。可是，我不明白，一头快要死的牛，怎么会……”伯伯嘶哑着声音，说不下了。“那就赶紧去找吧！”大家异口同声地说。“出发！”伯伯猛吸了一口气，发出命令。

于是，伯伯带领大家朝涧潮溪一路寻去。

这时，一轮月亮升起来了。月色溶溶，溪谷的夜清凉、恬淡、明朗，同时带有一种潮湿的新鲜，溪水闪动月的光华，听得见轻微地响动流淌，远处的群山轮廓巍峨突起，在粗犷的外表下又平添一种静谧的魅力。

可是，大家那有心事来观赏这美丽的夜景，大家一路吆喝着、呐喊着向溪谷深处寻去，一只只火把熊熊燃烧着，把整个溪谷都映得一遍通红。“看，那不是牛么？”这时，走在最前面的伯伯突然停了下来，用手指着前面的牛儿山：“大家快看啊！那是什么？”大家都停下来，顺着伯伯指的方向看去，我们被眼前的那一幕惊呆了：在牛儿山的山顶上有一头牛，从体态和神太看，就是我们队里的那头牛，月光下，那牛站在山顶上，骄傲地高昂着头，前脚奋起，后脚奔直，好像在奔跑的样子，背后是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，那情形好似一幅巨大的剪影，又如那重墨渲染的山水画。“是的，就是它啊！”“它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呢？”“那太神了！”……大家你一言，我一语的说道。

“它变成神牛了！”伯伯凝视着远方，说道。

这时，从远方传来了牛的声音：“哞——”如隆隆的雷声滚过山顶，顿时，空寂的溪谷里升起了无数牛的声音：“哞——”“哞——”此起彼伏，经久不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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