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现在的高楼，想起我的民工岁月

那年

那是广播里一开始就唱“东方红”的年代。

民工是一个群体，没有自由外出打工的个体民工。能外出当民工，要么是队干部的红人，要么是民工媳妇长得俊，要么是满身刺难领导的“刺头”。

我哪一类也不属于，我属于有学文的人，最高学历——高中生。

民工，大集体最体面，最诱人的工作。每天十分工，每月五块钱，还管吃管住，美其名曰“二等工人”。

一个生产队派一个民工，大队、管理区、公社、县，按照排、连、营、团编制。连里有连长，负责全面工作，脱产干部。我是文书，负责记工和写宣传材料，是半脱产干部。班、排长就是带领干活的头，最大的好处就是到连部开会，多抽一支烟，多喝几杯茶。

虽然我是连级干部，不在连部，和民工同吃同住同劳动。

一个连一个工棚。我们住的是草棚，正面二米多高，芦苇席子作门，正面和东西二面，是高粱杆糊上泥巴做的墙；平地挖下半米多深的长方形坑，铺上麦秸，放上席子，几十个人一字排开，头向里，脚向外；棚顶是高粱杆和麦秸，前面高，后面低，棚顶斜插进地里，从后面看工棚就是一堵四十五度角的麦秸墙。

下去工棚里，是一米宽的东西走道，人可以来回走动。睡觉的那边，顶棚不足一米高。

晚上，柱子上挂着煤油提灯，仿佛夜空里的一颗星星。

工棚是卧室，下雨天，又是我们休息娱乐的地方，坐在草席上打牌，或者看小人说，或者听人讲故事……

一个连一个伙房，吃的是玉米面窝窝头，糊涂咸菜。一周改善一次生活，或者馒头，或者菜包子。

我是文书，可以去连部找连长汇报工作，顺便蹭点吃的，连长每天中午一顿白馒头，一碗白菜粉条菜，我和连长一个村，亲不亲，故乡人，所以，我每天可吃上几口菜，或者一半馒头。

那事

我们是修铁路的民工，住在是泰山北面界首村。东、西面是泰山山脉，山连山。南北是狭长的走廊，古驿道，津浦铁路竖在走廊里。火车经过这里北上，仿佛“居庸关”一样，火车停下，加个火车头，要么前面一个火车头拉，要么后面一个火车头推。有时候货车长或者货物多，北上爬坡，仿佛爬坡的蜗牛，车头冒出的黑烟仿佛山上的云，那特有“咣咣咣当”声在山谷里荡来荡去；不时的看到火车司机在铁轨上溜上沙，防止车轮打滑。火车到了万德站，火车头再拐回来。

我们民工就是开山劈岭，让火车不在爬坡。削掉十几米的高山岭，在深挖十几米深。修筑几十里长，八十米宽的平整铁路走廊。

泰安市六个团，划片为战场，一排一两面旗，班长是旗手，在满山遍野的彩旗飘飘中干活，精神；听工地大广播里唱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《从草原来到天安门》，带劲；聆听师部女播音员清脆柔和的声音心荡漾。上午四个小时，下午四个小时。铁镐刨沙石土块，铁锨上土，地排车运沙土，打炮眼的抡起铁锤，有节奏的“咣—嘿—”砸铁钎……

炮工是技术工，“特种兵”，人物。比我们月工资多二块钱，比连长少三块。

六个月的时间，愣是用地排车，拉走了一座丘陵。

那人

三十多个小伙子，五六个有媳妇，晚上除了听他们讲怎么和媳妇睡觉，就是唱歌。二狗子爱唱歌，晚上教大家“九九艳阳天”，除了我以外，没有人知道哪个地方唱的不对。我毕竟是个连干部，说话份量重，虽是芝麻官，权利大，上工迟到，或者有事耽误干活，我可以不计较，我笔尖一拐就是钱！

当我教他们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选段“我们是工农子弟兵”，豫剧《朝阳沟》选段“下山”……那真是盖了，就连不爱唱歌的刘袋也哼哼哼起来。

刘袋是工地上的老黄牛，他年龄最大，四十三岁，大眼睛，黑脸堂，仿佛非洲人，他很撅。

“人家老刘就是活雷锋，人家拉的土多，跑的又快。”

听到这话，老刘瞪大眼睛来了劲，该换班了，硬是不换，拉起两篓土，一溜小跑。就这一句话，人家拉三趟，他拉四趟，一趟来回四五里路，累的脸发黄，腿发抖。我看不下去，命令他休息一会，他才不情愿的放下车拿起铁掀。

一周改善一次生活，中午大馒头，粉皮白菜一大碗，幸运者碗里有山楂片大的肥肉。

“老刘不吃肉吧？”二芒是调皮捣蛋鬼，喜欢挑逗他。老刘翻翻眼睛白了他一眼。

“哈哈，老刘真不吃肉，那块肉得给我……”二芒再一次挑逗。

“啪——”老刘猛地起身，一扬手，菜碗一个抛物线摔出去了。把馒头扔在地上，用脚踩碎，流着泪上山了。

大家的笑脸“嘎巴“僵在脸上，二芒的碗也落在地上。

今天

前几天，开车路过界首，昔日小山村如今高楼林立，分明就是一个小城镇。

铁路，国道，都从当年我们修的路上通过。

当年休班去山上逮“蝈蝈”，晚上到山坡上抓萤火虫，民工哥们买了糖，总是忘不了给我一个………

最难忘的是那次尴尬的：那天，帮百姓用镰刀割麦子。“小兄弟过来喝喝——”一位身材窈窕面容清秀戴草帽的大辫子姑娘，向我招手喊。我下懵了，怎么让我喝她的奶呢？大白天那么多人，她那么俊，吓得我一溜烟钻到山里去了。

后来，我才知道，这里说“喝喝”是喝点水，不是吃奶。尴尬的事总是刻骨铭心。

看到今天的繁荣，想到我们住的草棚，糊涂咸菜窝窝头，一周一顿白馒头。

那年，那事，那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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