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难眠

人一生栉风沐雨，历经时光洗磨，谁没有几处岁月擦抹不掉，印象深刻的印痕。我脑海中有几个小生活片断，像人的胎记似的，附着在我的生命上。

我住在紧临中兴街左侧的居民楼上，街道右侧正对面是一家中型饭店----金恒饭店，生意倒也兴隆。家距离饭店近，家人除了去饭店吃饭方便，若论及其他方面未必是一件幸事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们这儿的人们，在夏天爱上了吃烧烤，尤其爱晚上露天吃烧烤。吃了一秋冬的炒烧炖煮，人们确乎有些烦腻，急切地想换换口味，渴望品尝一番夏天味道。

夏天到了，也就到了烧烤旺季；到了晚上，整个空气中，便弥满了幽微的自然料香味。

多数饭店自备有烤箱，开启烧烤项目，只需在店门前空地上，横七竖八地摆上几张低矮的小地桌，地桌周围放几只马扎，或小塑料凳，就可以招待食客，简单快捷得很。

夏天天气炎热，辛苦劳作了一天的许多年轻人，晚上邀约3~5个谈得来的朋友，聚在一起到饭店，围坐在露天放置的小地桌旁，点上几样小凉菜，再要上现烤的烤串，有羊肉的、牛肉的、猪肉的、海鲜的，还有烤面筋、烤馒头片、烤面包片，烤大辣椒、茄条、土豆条等时令鲜蔬的也有；在微微清风吹拂下，沐浴着如水般的月光，一边吃着美味，一边喝着小酒，一边聊天，一边乘凉，一直聊到后半夜才肯回家休息。这岂不让人惊叹现代人生活之惬意啊！

这是金恒饭店夏天晚饭时候的惯常景象。饭店开业已五年有余。前几年，对于饭店热烈、吵闹、嘈杂的状况，我并没有多深刻的印象，大概缘于自己工作一天身、心疲惫睡得较早之故吧。现在睡得较晚，一到凌晨两三点钟，自己刚刚要进入深睡眠时，窗外便会传来玻璃与玻璃的撞击声。叮当----，叮当----，叮当----，一声接一声不绝于耳，能持续响半个多小时。在空旷沉寂的深夜里，这响声异常得响亮而清脆，搅扰得人无法安睡。那是饭店服务员，在饭店墙外边，收拾、堆放客人喝完酒的空酒瓶子。

每到夏天，年年如此，天天如此。从阳历6月下旬开始，烧烤摊能一直摆到10月上。

对于普通饭店而言，生意红火的场面，只有到了夏天，依靠经营烧烤，才会得以彰显。一个夏天的烧烤，能给饭店带来丰厚利润；饭店肯定不会错失良机。饭店老板、服务员大半夜不能休息，依然还要工作，自然会多挣钱；即便熬夜，心中也很乐意。

饭店主人想多挣钱，延长营业时间，本无可厚非；但是，其搅扰得四邻不安，就颇有些令人生厌了。这大半夜恼人的响声，尽管源起服务员，但我们却不好怨服务员；他们不过是打工者，只是秉承老板意志做工而已。

我觉得第一可恨的当属饭店老板。然而，再深入探究一下，才明白最终祸首，乃是那些率性而为的食客。他们只求自己快活，毫不顾及他人感受，到了后半夜，还不肯回家休息，才着实可恶。

说到大半夜不能安心休息，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五年前，在父亲生前最后日子里，陪伴父亲度过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。父亲离世前，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年。父亲查出身患绝症那年，已是九十岁高龄。医生建议保守治疗，坚持吃药，隔几天再输回液；并且嘱咐家人说，老人愿意吃点啥，能吃点啥，就随老人心愿，让老人吃点啥吧。父亲曾不慎跌了一跤，跌坏了坐骨，行坐不便，昼夜要有人陪在身边，一一照顾。单单是照料老人的一日三餐，喝水喂药，翻身擦身，处理大小便等几项活儿，就能把你忙得手脚不着地，腰酸腿疼，更别说日夜不能安心睡觉休息而熬得你精疲力竭了。作为儿子反哺感恩，恪尽人伦，实乃人性使然呀。

父亲年轻时爱抽烟、喝酒，后来大约在六十岁时，因心脏有毛病，就把烟酒都戒掉了；也没注意到，前几年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又抽上烟、喝开酒了，酒喝不多，烟可是抽得厉害，几乎一根接一根，即使咳嗽不止，也要狠吸几口。自从老人躺倒炕上之后，除输液时外，每天中午吃饭时要喝口白酒，不超过一两酒；喝下一口酒后，脸色泛红，立刻显现出快意的神情。在他想抽烟时，我就先点燃好烟，再递给他，让他抽几口。这也算顺随了老人，临终前一点不大的心愿吧。

不知别人家老人躺倒后怎么样，我父亲时常是白天睡觉，吃饭、用药时再唤醒，到晚上醒着的时候多。晚上，他醒着的时候，眼睛看着你，时不时地和你说几句半清醒半糊涂的话，或者让你帮他翻一翻身，抑或说身上哪儿瘙痒，让用痒痒挠给他挠一挠；不说话时，就会拿起手边上的痒痒挠、苍蝇拍、小搪瓷水杯等之类的小物件，随意敲敲打打，弄出些响声来，或是拨开收录机，放戏曲听。我想，这也许是老人百无聊赖，想尽力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动，表明一下生命的存在和活力，可能不会别有什么深意吧。

每当这个时候，我不能再睡觉，便陪坐在父亲身旁，等待他开口说话，或者默默地看着他。父亲以前身材高大，体态较胖，躺倒后时间不长，饭量就日减，快速消瘦，瘦得皮包骨头，眼窝、腮帮深陷下去，胳膊、腿上看不到肌肉，伸伸胳膊，蹬蹬腿显得很费力。老人只能看着屋顶和透门、窗而过的些许亮光，呼吸着混浊的空气，无力与陪伴身边的人聊谈，日夜被困在床上苦度余生，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劳心劳力一生的老人慢慢老去，直止油尽灯灭吗？我心中的酸楚、无助、绝望、悲凉，简直无以言表！

我印象深刻的大半夜难以入眠的境况，最早还要追溯到我第一天入大学校园，深夜睡觉时，听到的烦扰人的噪声。尽管时光已经过去多年，但是现在想起来，竟恍如昨天，那夜半响声依然那么清晰而响亮，萦绕于耳。

那是1985年，我考上了大学。那年代考上大学，自己也没觉得有多荣耀，只不过是所谓“鲤鱼跳龙门”，不用再干农活而已。与现在全社会“炒高考”的壮观情状，比较起来，简直有天壤之别！

学校就在京广铁路线旁边。京广铁路线是国家主干铁路线，铁路线上南来北往的列车，昼夜不停地运行，列车鸣笛声接连不断。在入学第一天的晚上，刚到一处生疏的地方，没有一个熟识的人，越是到了晚上，越是想家乡，想亲人，本来就难以入眠；夜深人静时，列车鸣笛声异常响亮而清脆，替代了农村深夜的静谧，搅扰得人根本没法入睡，我几乎一整夜没有睡着。

第二天早晨，一睁开眼，奇妙的现象发生了----透过窗户往外看，太阳从北方升起来了！我心想，这儿距离我家乡不过千里，太阳无论如何，也不应该从北方升起来呀。郁闷了好一阵子，后来才恍然大悟，自己原来掉方向了；不成想过了四年，方向感竟然没调整过来。这给我的大学生涯，增添了一道儿斑斓色彩，连同那列车日日夜夜的鸣笛声，至今记忆犹新。

在之后四年大学时光里，随着时光流逝，慢慢地适应，我难以入眠的情况，有了很大改观。但是，每天晚上，睡虫与笛声都会有一番小小的较量，我便在这较量中慢慢睡去。如此这般，历经四年，直到大学毕业。

大学毕业后，我被分配到市基层机关作了一名公务员，一直在机关工作至今。随着年龄日益变大，机关又连年不断地充实年轻干部职工，原本由自己承担的工作任务目标，领导大多安排给年轻人做了，自己的工作任务相对轻松了，能自主运用的时间日渐充裕了。记得好像鲁迅先生说过，浪费时间等于谋财害命；俗语也有言，一寸光阴一寸金，寸金难买寸光阴。我不甘心虚度大好光阴，因为自己不到退休年龄工作一时抛不开，心想自己能干点什么呢？一番思考权衡之后，我觉得自己读过大学有一定的写作基础，业余写点东西既总结了人生和世事，又锻炼了用脑，据说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，总而言之好好搞搞业余写作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；大主意已定，便即刻投入各项准备工作。

多年来，我一直有写日记的想法但始终没有动手写，以致写日记之事被荒废至今；于是首先从坚持每天睡前写点东西开始，不论写什么内容只要写就行。一有空闲时间，我就读书、读杂志、读报刊，特别是寻找一些经典名著来细读，也浏览手机上所谓快餐式的各类作品，时不时地和其他人海阔天空地谈谈天说说地，有意识地逐渐充实自己的大脑。现在看故事，想主题，学谋篇，研结构，练习作，熬夜读书写作已经成为我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活动项目。虽然自己也成了熬夜人，但我却乐此不疲，乐在其中。我觉得练就一种业余爱好，能为退休后快乐生活增添很多乐趣。

大凡人生历程可以粗略分为三个阶段：从生人到而立之年，求学业，积蓄能量；三十到六十岁，拼事业，成就辉煌；退休后，顺心意，享受快意人生。放眼看一看社会上，正处于人生黄金期的求学业和拼事业的人们，哪一个人不是被生活的鞭子，抽打得像陀螺，根本停不下来，过着“白加黑，五加二”的生活，恨不得一天当成几天过，承受着剧烈的身、心磨砺，其身、心健康严重透支。有些人包括一些知名精英人物，在五十岁上下，正值壮年，拼事业的大好年华，却被压力山大的社会，压榨得整个身、心能量近乎殆尽，在严重的焦虑、抑郁和病痛折磨中，陨落了。假若，有谁对正在执着追求学业或拼事业的人们，侈谈什么养生学，规劝他们要劳逸结合，不要熬夜，那无异于在讲一个笑话。

无论是饭店老板、服务员，以及列车上南来北往的旅客，为了生活，忍受大半夜不休息，昼夜不停做工、奔波；还是我忍受大半夜不休息，刻苦求学，恪尽人伦，熬夜读书写作，这都是人生历练啊。所有这些都从一个个不同的侧面，反映着人的生命活力，彰显着人们对火热生活的追求和热爱，深刻印证着劳动创造美，难道这不正是现实中人们生活的本来面目吗？健康科学讲，熬夜严重伤害人的身、心健康，要求人们规律作息。然而，现实生活中的人们，有谁能做到不熬夜，到钟点就上床休息呢？

历经大半生的人生历练，才能渐渐明白-----有谁的人生完美无缺憾！现实生活纷繁复杂，谁的生活平顺容易！人际间难道不应当相互理解，多些包容心吗？之前，我之所谓怒怼那夜半扰人的噪声，只缘只看到了其扰人的一面，未免失之偏颇。其实，那夜半扰人的噪声，不过算是自己人生中的一点小缺憾，或者一个小插曲而已。

人生完美也好，缺憾也罢，反正要生活下去；那就抬头，看路，继续前行吧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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