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左邻右舍

以前我家原住在济南经八路南侧的一片平房里，那时不叫小区，叫大院。大院分东西两个院子，每个大院都有围墙，我家住西院，院子编号为“32”，院内共有12座同样的平房，分前后两排，每排6座，每座房的设计都是从中间一分为二，隔成左右两户住宅。每户的建筑布局完全一样。这种建筑格式把两户人家紧密联在一起，真正成为一墙之隔的邻居。据说，这房子是日本人建造的铁路职工宿舍。整个大院没有隔墙，可以一览无余。

我家的左邻是两位夫妇带二子二女。户主吴先生在邮政局工作，他的夫人姓宋，是一位中学教师，他们的大儿子叫吴安成，二儿子叫吴安栋，两个儿子都已成家，大儿子已经分居在外，二儿子在一个中学教英语。二儿子和儿媳和父母住在一起。他们的大女儿在北京上大学，二女儿在济南上中学。吴先生白天去邮局上班，我们不常见面，但我和宋老师很熟。原由是，铁路局召开劳动模范大会，在筹备中建立了一个写作班子，由我牵头，起草大会报告和编写先进人物的事迹，为此，从基层单位调来几个人帮忙，其中就有宋老师。宋老师是一位语文教师，她编写的模范人物事迹，文笔很好，词藻丰富，令人捧读不厌。

我的右邻是夫妇二人带一位老母亲住在一起。户主是于铁，夫人叫单凤兰，调到写作班子的也有单凤兰，所以和她也很熟。于铁和单凤兰都上班，常看见他们的老母亲在院子里做家务。我以为，他们家就三口人，所以不与他们打交道。但和左邻吴家来往不断。

吴家一家七口人（实际八口，大女儿在北京上学）是欢乐和睦的一家，尤其是吴先生和宋老师，夫唱妇随，邻里公认是恩爱有加的模范夫妻，用“相濡以沫”是很恰当的。由于吴先生每天上班，我和他不常见面，也就对他不甚了解。有一天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叠信，我是经常有信来的，在这一叠信中夹着一个明信片，是用英文写的，我看收信人的地址和收信人是吴先生，明信片的内容是感谢吴先生在公交车上帮助她接解决了问题，署名“玛琳”，是一位女性。这张明信片是邮递员误放了，便转送给宋老师。隔了几天，有一天我看见一位碧眼金发的女郎站在吴先生的院子里，和吴先生说话，谈笑风生，他们是用英语说话。我惊异地发现，吴先生的英语是那样纯熟流利。事后我向他请教，他笑笑说，说的不好。询问之下才得知，他是北京辅仁大学毕业的。真是真人不露相，邻居几年竞不知高人在旁，也看出吴先生为人谦虚。

前面说过，我们的这个大院子各家没有隔墙，所以站在门口就可以互相聊天。宋老师是个豁达人，喜欢和我说些闲话。那时，铁路局常发一些东西，什么肉呀鱼呀，还有水果蔬菜，烟台苹果一箱一箱的，大白菜用卡车送来。我家吃不了这许多东西，就分给宋老师，因此，和宋老师的关系就不一般了。

天下事总有不完美的，吴家的和谐家庭却有不幸发生。那年红卫兵大串连，吴家二儿子吴安栋也跟着学生去串连了。他是教师，本不该去，可是他去了。不知到哪里串连，一个月回来了，得了一种痴呆病，有时喜怒无常，据说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。这给宋老师添上心病，到处求医，但没给儿子治好病，以致后来宋老师由此得了病。

原来大院各家没有隔墙，一览无余，后来不知是谁家用竹子编成竹篱笆墙，自成一家。有始作俑者，各家就纷纷效仿，于铁就在我和他两家之间架了篱笆墙，把我们家和他们家分开了。接着，宋老师也筑起离芭墙。

多年一览无余的习惯一下子被堵上了，心里觉的好闷。不过细看一下，这篱笆墙却扎得极为精致。墙身用截得一般长短的竹竿，斜向交叉，编成一个个空心菱形图案，上端由两根长竹竿横向扎成两条平行线，非常艺术。篱笆墙高约两米，虽然挡住了纵目远眺的视线，但通过那一个个空心菱形，却可以透视院内的一切，仍然可以隔墙说话。这一发现，使我消除了那发闷的感觉。于是，每天进进出出，我都用眼扫一下那排篱笆墙。

过了一段时间，篱笆墙的墙根生出了一丛丛绿色的东西。慢慢地，一根根细长的茎缠绕着竹竿往上爬，然后在篱笆墙上贴满了绿叶子。原来是于铁种的牵牛花！开花的时节到了，一朵朵紫色、红色、蓝色的“小喇叭”布满在篱笆墙上，星星点点，色彩缤纷，加上在微风中时时飘过来阵阵清香，真让人心旷神怡。

篱笆墙成了我们庭院的一景。欣赏这样一座缀满鲜花的篱笆墙，简直成了生活中的一大乐趣。每天早晚时分，我必然漫步在墙前，或徘徊或伫立，悠然自得，尽情享受。在那个年代，兴起“俄语热”，我也参加学习，所以每天早晨便在篱笆墙下练习俄语。一天早晨，我正反复说一个长长的句子老讲不顺畅，其中有两个卷舌音就是发不准，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反复练习。忽然，在篱笆墙另一面有一团彩色的光环一闪。我还没有来得及看，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送过来：“你好！”

我吃惊地抬头一看，一个少女隔着篱笆墙微笑着望着我。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，一个红润的园形的脸，两只黑得发亮的大眼睛，神采逼人。留着齐耳短发，显得干净利落，又朴素大方。一身粉红底子带朱红花朵的“布拉吉”，射出耀眼的光华，象满树盛开的桃花。我不由暗暗称奇：是谁呢？这么漂亮的女娃儿！

我一时窘得竟说不出话来。半响才机械地回了句：“你好！”

“你在这儿住幺?”她两手扶在篱笆墙上，洒脱脱地问。

这时我才清醒过来。心想：我不住在这里住哪里？这里是我的家！我没问你，倒盘问起我来了，这个陌生人！于是我反问道：“你是谁？哪里的？”

她又笑了一下说：“我也住在这儿呀！对了，认识一下吧，我叫于倩，咱们是邻居呀！”

“我怎么没见过你？这家只有三个人……”

“那是我妈，我哥我嫂。我在北京上学，搬了家就没来过，趁暑假来看看，不然连家门口也找不到了。”

她格格笑起来，声音很脆，又问：“在学俄文幺？”

我答：“是的。这俄文不如英文好学，什么阴性阳性，尤其是卷舌音，难学——”

“多练习就行了。”

“你在北京上学？什么学校？”

“外国语学院。”

“外国语”三个字把我镇住了。我惊异地望着她，心里浮上羡慕的心情。接着又问她：“那一定是学俄文的了。”

  “对。”

“你可成为我的老师了。”

“可不敢当！我也是学生呀！你在什么学校学俄文？”

“是单位的夜校。主要是自学……”

“哦，那不简单！”

接着说了一句俄语，我听不懂。

谈到这里，我看了表，说“该上班了”，便挥手告别。在我离开家门的时候，我看见她还站在篱笆墙前望着我，仍然含着微笑。

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识。从此，每天我们都在篱笆墙边隔墙对话。有一天我问她：“将来毕业以后，你想干什么？”

她没有回答我，却反问：“你看过电影《乡村女教师》幺？”

我说：“看过，苏联电影。”

“对。那电影真好！你看，瓦尔娃拉一生献给教育事业，真伟大……你还记得详细情节幺？一个女学生毕业了，自愿到乡村当一名教师，多艰难呀，无知的乡村，愚昧的乡村，但有一群可爱的孩子。”

“你一说，我想起来了，有一个大地球仪来回转，她男人也牺牲了，那个女教师从青年到老年——”

”对！对！就是那个！”她高兴得眼睛发亮，两手抓住篱笆墙，把脸紧紧贴近一个菱形洞口，那样子象是要把头伸进来。洞太小，钻不过来，只能把面部贴在那里。“过来，靠过来！”她喊着。

我近前一步，清楚地看见她那美丽的眉、眼、鼻、和嘴，是如此之近，是那样地清晰。这是这些日子来从来没有过的。

她的脸上展现出笑纹，说：“还记得瓦尔娃拉和安得烈在舞会时的那首插曲幺？当这一对恋人从舞会大厅出来在河畔漫步时，唱这支歌。——”

于是她轻声唱起那支电影插曲。歌声婉转清澈，动人心弦。我惊奇她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。歌曲的旋律我一听就想起来了，但听不懂歌词，她是用俄语唱的。她显然理解我的心情，唱完之后，便翻译给我听：

“我爱你，

彼得的作品，

我爱你那庄严雄伟的景色，

你那滔滔不绝的

聂瓦河的流水……”

声音是那样轻柔动听，当她朗诵歌词时，眼睛里闪射出一种炽热的火花，。在这一刹那，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向我说起这部电影，也许这就是她未来的志愿吧？

暑假期过完了，于倩如期返校，从那以后，我再也没有再见到她。

宋老师得病延续了半年，最后还是走了，这个家庭也陷于悲哀之中，吴先生因此绝食，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了，他的二儿媳到我家哭诉：“俺爹就是不吃饭，怎么办？大爷，你去劝劝他吧。”

我到吴先生家，看到他躺在床上，因为不是病，没有病态，只是消瘦了些，看见我来，欲起，我连忙按他下来：“别起。来看看你。”

“让你挂着。”

“吃饭了幺？”

“吃不下。”

“饭还要吃，身体要紧。都过去了，还要好好生活，我们都盼着你好起来。”

我明白他是因老伴走了，思之切，情之深，但我不敢提宋老师，这老两口是比翼鸟连理枝，思念之情可以理解，我难以平复这深情的心潮，只有劝他吃饭。

他的二儿媳又端来饭，他怒吼：“不吃！”

看来吴先生绝食是无法改变，几个日日夜夜，他终于和老伴相聚了。

吴家出殡的那一天，我衔哀至诚，祭奠于棺前：呜呼哀哉，笃情永存!在那一刻，我想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。

人生如梦，为欢几何？当珍惜眼下生活，不负枉来世间。

后来，由于城市建设，我们这两个大院列为拆迁规划，不久平房全拆了，在原址盖了大楼，我家回迁仍回原址盖的楼房，不过，左右邻舍都换了人，新邻居成天锁门闭户，也不知住的什么人，当然也谈不上互相往来说说话了。

世事沧桑，人海茫茫，邻居们都已星散，如烟的往事已经随风飘去，然而，

那32号大院，那消失的平房，那平房里的人，亲切的面容和着欢声笑语，仍然留存在我的脑际，我怀念我的左邻右舍。

来源：小白蜀黍，转载请保留出处和链接！

本文链接：https://xiaobaiss.com/post/5887.html